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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永远的谜迷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06-13  

木朵:永远的谜迷





穆旦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
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
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
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
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蓝天下,为永远的谜迷惑着的
是我们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鸟的歌,
你们被点燃,卷曲又卷曲,却无处归依。
呵,光,影,声,色,都已经赤裸,
痛苦着,等待伸入新的组合。

一九四二年二月






  这是一个开端。看谁能够在触目可及的青草上投射出自身的情操。因为无数类似的瞬间已在历史上发生,每一个后来者都必须意识到要在自己眼前的青草上着着实实地发现自身的投影。要建立自身与眼前青草之间的铁定联系。这是一次能力上的考验。当事人必须连续完成两个动作:其一,确认眼前青草不是以往所见的青草,也不是历史上青草的一部分,而是特意来到眼前为这一刻所绽放出来的形象的对应物,以青草之名命名之,只是权宜之计;其二,他必须辨认在眼前青草之中到底流淌着什么,晃动着什么,有什么正在青草这样一种介质上涌现出来,他必须为青草赋能,他必须在青草面前变成另外一个人。他这时的确有一张春天的底牌,以春天的名义搅动一片青草之中缠绕的思绪,既是他的权利也是他的义务。当他意识到春天这样一个庞大的意义体能够被青草这一个体的意义所搅动所重组,他就可以不顾一切地朝着新鲜的青草冲过去,拥抱青草,或被青草所拥抱。现在,他只需要将眼前的青草快速兑换为观念上的青草(而不必在实际的地面上标记出到底是哪一块青草),为他所独有的青草,点燃它,让所有人相信他的的确确在眼前青草之上看见了绿色的火焰。试想,有一天他和一位友人行经在一块草地上,友人看见了风吹动草茎,青草随风摇曳,而他另有构想。他在那一刹那间电闪雷鸣地看到的是绿色的火焰。
  所有能想象出来的替“绿色的火焰”助兴的理由都已经包含于此,都被这一意念所统辖。绿色的火焰已不再是一个实存之物,而是一个观念上的现象。这一诠释春天特征的举动已无可挽回地将诗人拽入了火焰的特例之中。很明显,这不是众人拾柴火焰高的那种火焰,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红色的火焰,而是源自青草,甚至可以说源自诗人脑海中久经锻炼的火炉。绿色来自于青草,而火焰来自于诗人的头脑。于是,诗人说在青草上看见了绿色的火焰,没有人不佩服这一说法带来的最初的新颖性。诗人说要绿色的火焰,绿色的火焰就出现了。人们都会相信诗人这个说法,并且好奇地看着他下一步如何自圆其说。人们甚至会问,如果青草是绿色的火焰,那么可想而知的花朵又是什么呢?同行的友人不禁哑然失笑。还是诗人敢想敢做,将风或青草上的蜻蜓竟然直接说成了绿色的火焰,而且怎么听都不像是不祥之兆。反而一下子照亮了眼前的视野,打开了一个小宇宙的轮廓。或许是因为青草一下子得到了如此大的照顾,形象快速得到了燃烧,使得青草不可能拥有更高级别的再度描述,接下来它很可能就要让位了。不再被诗人作为诗中唯一的主角反复歌咏。有绿色的火焰这一称谓足矣。青草的心愿已足。通过它所带来的春天的口信已经送到。春天跨出的第一步让给了青草。但现在获得了一个明确身份之后,拥有了一个第三人称代词之余,它就必须将自己的怀抱让给花园里的花朵。
  “他”的出现的确营造了一个新颖的视角,推迟了当事人必然要用到的那个第一人称“我”的出现。这样一份延迟给这首诗最初的周旋带来了方便。甚至可以说,对诗人的第一次考验就在于如何无限地推迟“我”的亮相。在绿色的火焰面前已暴露无遗的当事人快要按捺不住自己的欲望,差一点就在周边事物的描述中暴露了自己的存在。但恰恰是“他”这样一个人称的设计,使得青草还有话可说,还有动作要发生。甚至青草也可以部分地掺杂人的形象与口吻,部分地代表诗人来发出心声或做出下一个动作。诗人静观其变,并不着急抛头露面。于是,话要分两个角度来听:一方面,青草有青草的渴望,他渴望拥抱花朵,这是自然事物的现有状况,可以成立;另一方面,读者仍然清晰感受到这里有人的口吻,明明是人渴望拥抱另一个人或某一个美好的对象,青草成为了一个替身,拥抱变成了一个托词。青草渴求拥抱什么呢?诗人给出的答复是花朵。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但很明显,“你”这个第二人称(作为被拥抱的对象,一个醒目的宾语)也有第二层意蕴。读者总是隐约感觉到在拥抱这个动作的左右总有人的因素在摇曳。人的故事被置换为花草之间的感情。读者能接受这一做法。诗人偷梁换柱的做法并没有彻底超出常人的理解范畴。即使有绿色的火焰做掩护,也不行。现在读者心理上已经准备好了,要看被替换的人的故事在下文中又怎样被转换回来:其中的“他”是否对应诗人,而花朵对应的又是否是春天中理应存在的一个恋人?
  青草的使命已完成。而在宾格位置上的花朵正等待一个主格的机会。花朵由是以两种形式交叠出现的,可以说是诗人有意的设计,也可以说是文法运动使然。首先在宾格的位置上,花朵是作为被拥抱的对象出现的。既然有拥抱,就肯定有一个被拥抱的对象,而花朵是再适合不过的被拥抱者,人人都可以接受。然后,变被动为主动,花朵撇开了青草的怀抱,凭借其自身的能量,也可以获得一个主格的位置。而为了在主格的位置上显示出其主观能动性,诗人给了另外一个动词:反抗。反抗这个动词掷地有声。被反抗的对象恰恰就是土地,这是一个很古怪的说法。有一种花朵与土地之间的间接关系需要梳理清楚。花朵以反抗者形象问世,这的确颇费思量。反抗这个词(内敛)的重音甚至远超过拥抱这个词(外露)的仄声。太激烈了。拥抱所附带的亲昵色彩荡然无存。一上来花朵就是以某种暴力使得青草当初所形成的“绿色的火焰”在这里变成了一次爆破。要知道,诗人并没有另给花朵一个类似“绿色的火焰”的说法,就是因为反抗的意蕴足够丰富了。反抗这个说法一下子就脱离了卿卿我我的二人世界而变成了大地事务,变成了一个公共话题。反抗从来不是个人的私密事务,而是放之四海皆准的人间事务。反抗拓展了诗人的怀抱。花朵的绽出对应的是反抗行动的发生,无反抗无花朵,这一个逻辑关系建立起来使得春天不再仅仅是自然风光,同时还展现为内心波澜或道德景观。




  人称代词上的滑动感的确让读者一会儿觉得“他”可以指诗人,一会儿认为“你”又更像是诗人。诗人分身于不同的代词之中。在拥抱一个具体的爱人这一含蓄的愿望尚不能得到确认之前,诗人将这一计划抛给了植物界,给了自己作为当事一方足够有余地的安全边界。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诗人的小小伎俩,在人称代词上玩的小把戏瞒不了慧眼识痴汉的女士。在一种两可状态或叠加效应中摇曳多姿,诗人何乐而不为呢?谁要是替那位女士站出来指认诗人不够直率,太过含蓄,谁就容易掉进诗人设定的语义陷阱之中。在行文中仅仅出现一次的“你”的确是叠加态,要彻底弄清它的所指,还必须看“你”这个人称会不会第二次出现。读者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花朵上,而在人称代词上。尽管诗人也有可能用“你”来指称两个对象,但稍有经验的读者并不会轻易放手,仍然会朝着出现两次的“你”应予归拢的那个所指的方向前进。果然,诗中出现了第二个“你”。这为读者的挺进提供了线索,同时也说明“你”的内蕴并没有完全得到揭示,还需要第二次与之展开攀谈。“你”第二次出现于假设从句中,表明一种苏醒的状态,要么从沉睡中醒来,要么从春天中醒来。但仅仅是用“醒了”这一个动词还不能完全区分是花朵还是人,但“推开窗子”这一说法却有一点点偏向于人的指向。但即使“你”具有推窗而望的条件,却又不能轻易辨别出是当事双方的男士还是女士。
  读者免不了要将出现两次的“你”归于一体。我们退一步回到“他渴求着拥抱你”这一说法之中。这里确实有三种容易混淆的理解向度:一种是青草和花朵之间的关联,一种是青草和诗人之间的关联,一种是被借代过来预示着诗人和心上人之间的关联。“你”在这里有三个指向,皆可成立。现在,“你推开窗”这一举动中所散发出来的信息有所收敛,至少可以排除花朵这一可能。如果非要说花朵醒来了,然后推开窗,就像反抗着土地,破土而出,这样的解释就太过牵强。余下来的两种可能仍会争执不休。既可以是诗人作为男方推窗而望,看见了满园春色,做一次前述情节现实性和真实性的确认,也可以是诗人的心上人从女性的视角打开一扇窗,看见了春天的欲望弥漫在窗外。从欲望作为一个审美对象或宾格位置而不是主体的感受来看,后一种可能性更大。也就是说,在这一场景安排之后,诗人迫切需要心上人打开窗户看见他为她设计的这一切。他希望她看见洋溢在青草和花朵之上的欲望,这种被植物所点燃、渲染和修饰过的欲望可以悄然地跳转到年轻人应有的正当欲望这个层面上来。植物界的欲望可以让渡到人性层面上来,为人性的欲望正名。满园的春色不管是烦恼还是欢乐,不管是火焰还是拥抱,现在都被欲望取而代之。这一切都欲望化了,已经由诗人看在眼里。现在他双手捧上,希望推窗而望的心上人也能看到这一切。毫无疑问,诗人作为一位青年男子也正矗立在园中,是欲望总体的一部分。
  欲望首先来自于他者,来自于对他者的凝视,是作为一种审美对象出现的,是一个客体,但很明显,只要当事人辨识到欲望的存在,就会随时点燃自己内心所郁积的欲望火球。诗人认为早于人而存在的欲望必须被迟来的另一人所看见,要不然欲望就缺乏正当化的一环。但同时这里所说的欲望又是诗人预先安排进去的,是给花花草草的一次赋能,是捷足先登的诗人对植物界生存状况的一次概述。欲望已经被拿出来放诸其上。待他再招呼心上人看到这个欲望时,欲望已经变异了:欲望已经变成对他人欲望的欲望(而非看见眼前事物由当事人直接生发出来的原始的欲望、第一手的欲望)。欲望升幂了。男士提醒心上人这里有欲望,且不管他所说的欲望(客体)是否恰好与心上人自身的欲望(主体)相呼应。心上人被男诗人的欲望裹挟了,乃至于容易造成一种同义反复:如果你看不见满园的欲望,就表明你没有完全地醒来。这就有一点得寸进尺了,且不问这是谁的欲望、欲望是否正当,现在他要讨论的是,你看这里的欲望是不是如他所言的美丽。欲望本身已经变得无可争议了,无可置疑了,已是一种确然存在的实然之物。从字义的强度上来看,欲望要比渴求也更进一步,甚至比拥抱还要更贪婪一些,“渴求”还深陷一种举棋不定的行动之中,是一个不安分的动词,但是“欲望”却有一种落地生根的感觉,是一种人之常情的表示,是一种身份的确定,是一个意义已生成的名词。这里有如此之多的欲望,你没有看见吗?你必须看见。
  在这一声“看”的吆喝与邀请下,一种称之为“发现诗学”或“欲望诗学”的观念模型产生了。去观看某物的人或被邀请来观看某物的人必然要面对一个“发现了什么”的问题。他得看出点什么名堂来,看出点生机和条理,看到一个生命的真相才好。那些被观看的事物最终以发现的名义成为诗人欣然接纳的生命真相。通过看,通过所看到的一个事物,通过事物所化成的中项,观看者发现了一个生命的真相,发现了发现诗学。这是何等地令人激动。在众多发现中,最有可能完成的质的飞跃,那就是自我欲望的发现。简言之,通过看,当事人瞬间转变成诗人,完成了一个“我是怎样的人”的终极解答。通过发现自身的欲望,欲望作为被看的对象,当事人的人性得到了演练与修炼,极有可能濒临于自性圆满的一刻。这是欲望同时生成的时刻,这是真相得以发现的一刻。凭此,诗人可以慷慨地邀请他的心上人来领略这一道心灵风景。将他的发现转告给他的心上人,或者邀请他的心上人站在他所发现的那个位置上,再看一遍,看是否有同等的发现。他不是直接向对方阐述自己的欲望,而是将欲望作为一个审美对象,引导心上人一步步去领略它,领悟它,领教它,就好像欲望不是自己强加给对方的,而是通过对方的眼睛亲自看见的,欲望本来就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于是,横亘在男女之间的那种有可能莽撞失礼的口吻、做法、阻力荡然无存。欲望变得客客气气,变成了人皆有之的正当的景观。欲望的合理性首先体现在草木有情,然后为人所共知,人皆有之。于是,欲望诗学登上大雅之堂。




  光天化日之下,诗人借助于外在之物窥探了生命的真相,但仍然迷惑于一个“永远的谜”。这个谜团并不能被欲望诗学一言道破。即使已经充分理解了什么是欲望的男女双方都仍然会执迷于何以至此的背后的推手到底是谁。是什么力量让我们走到了一起?这就是一个永远的谜。仅仅是欲望还担负不起这一使命,肯定有比欲望更强劲的力量让这个世界生成,让我们为何如此或会合于此,让我们领略年轻的身体里涌动的欲望,让彼此探察着对方的爱意是否纯粹与浓烈。是谁安排了这一切?又是谁在主导所有的秩序?于是,永远的谜在当事人面前呈现出两个方面的属性:要么令人着迷,要么令人迷惑。令人着迷的谜会激发当事人探索的精神和主观能动性,让他向永远的谜致敬,靠近它并成为它的痴迷者。当事人会成为难解之谜的解答者,并因永不可能完成这一解答而成为永远之谜的一部分,将自己也变成了一个谜的元素或成分。当他言及自身之谜时,他就是在谈论永远之谜。自身的潜能,自己感受到的爱,乃至于无法理解的死亡,都是永远的谜的一部分。挑出每一个来谈论都无法竭尽其可能性,都无法触及对象的边界。这不是人力的无能,也不是语言有其极限,而是永远的谜会因为参与讨论与探索的人每一次出力而拓展其理应留有余地的边界。即使有人探听到永远之谜的一部分真相,但凭其生长性,永远的谜仍然以其深不可知的未知部分将当事人的理解进程阻止在常常令人沮丧的地步。永远之谜无他,它就是对人的潜能边界的不断拓展:人得一寸,永远之谜扩充一尺。
  或言之,永远之谜是衡量人之潜能的尺度。这是从积极的角度来理解它,而消极的一面在于它总是会令人困惑。按理说,知道自己迷惑于永远之谜之前,已经够清醒的了,已经触及一部分生命的真相,已经比一无所知的人更进一步,但是在强大的谜团之前,自己显得矮了一截,被绝对压制,这令人难以忍受。尤其是对于血气方刚的青年来说,因其缺乏必要的经验和得体的策略,无法深入其中一探究竟,而不得不始终保持相应的距离,导致自身成为了永恒之谜的观看对象:不是人在看永恒之谜,而是反过来,人被永恒之谜盯着看。这里当然需要一个转化,需要当事人看见自己从迷惑走向痴迷,从消极走向积极,从被看走向看。在满园春色所对应的欲望之中,永远之谜的显现造成了一次中断,使得欲望话题朝着形而上的方向发展而不再耽溺于本能之中。尽管欲望本身尚不能称之为永远之谜,但爱够得上,从欲望变成爱,这需要多大的忍耐?这关键的一步怎么才能做到呢?如果永远之谜在这里要作为一个形而上的话题去面对,将人从有形的欲望中摆脱出来,去谈论一种欲望的纯粹性,这会使得刚刚生成的诗意偏离了轨道。很显然,诗人并不想做这样一次偏离。他之所以提起“永远的谜”,仅仅是为了用来修饰一下“肉体”这一个对象。也就是用来修饰欲望,而并不是摆脱欲望。在描述这是怎样的肉体时顺带提到了永远的谜,仅此而已。在这里只是稍微确认一下,我是永远的谜的痴迷者。
  这个痴迷的说法包含了从迷惑走向有可能不惑的进度。如果释惑不能最终抵达,但至少可以部分地从迷惑中走来,通过成为一个痴迷者而化解永远之谜施加的重负。很明显,对于青年人来说,肉体这样一个被审视的对象,这样一个自我的部分,被永远的谜撒上了一团烟雾,要完全看清它殊为不易。乃至于单个的人必须邀请一个爱人一同来探究一番,雌雄合体地来完成对永远之谜的撩拨与清除,拨开层层迷雾,以便看见赤裸的真身和生命的真谛。青草和花朵并不会迷惑于一个未解之谜,但涉世之初的青年已经意识到了不仅欲望的形状难以描述,而且欲望的生成机制尤其是欲望的走向总是令人不解,怎么看都像是一个难以对付的谜。虽然谈不上是一个敌人或对手,但是欲望从何而来、能否被自己所把控,当事人并没有信心。欲望虽然称得上美丽或摇曳多姿,但看上去仍然像一个能随时摧毁人的诱惑,人看起来征服不了欲望,而往往要被欲望所统领。人有可能毁于欲望的这种担心也是永恒之谜的组成部分。与当事人的意志力相比,肉体更容易沦陷于一次欲望的勃发之际,所以诗人要在此声明,蓝天之下,大地之上,被永远的谜所迷惑的仅仅是我们的肉体,而我们的意志能够洞悉这一切。除了永远之谜在修饰肉体这一个词语单元,“二十岁的”和“紧闭的”也在发力。肉体被多重说法修饰着,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当事人还拿不准这是怎样的肉体、肉体的机能正在发生怎样的化学反应,但诗人更胜一筹,因为他已经懂得怎么来修饰它。
  “我们”这个人称复数形式的出现预示着一次雌雄合体。言下之意是,欲望不仅仅是作为当事方的男人有,而且被邀请过来的女士也应当有。这是我们共同的欲望。因其共同,因其人皆有之的常情,欲望就很容易光明正大地成为被面对和被讨论的对象。“二十岁的”这个说法表明我们来到了一个必要的、恰如其分的时间刻度上,该我们上场了,是时候了,而“紧闭的”这个说法还有点害羞、委婉,表明某种未敞开的状态,还没有适应外在条件的变化,有待解释,有待向永远的谜提出申请以作改观。从草迷到花迷,到肉体迷,这都是永恒之谜的一步步呈现,最终当事人成为了永远的谜迷。这里所说的“永远的谜”不是指二人之间死死守住的永远的秘密,而是不限于二人所知,所有人都可能要面对的无法摆脱、无法廓清的谜团,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有不同的相应叫法。永远的谜在人类长河上可以称之为永恒之谜,无人能解,也可以在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中变成一个永生之谜,一辈子都无法从中跳脱出来。眼下肉体成为了永恒之谜的一个载具,通过肉体的多重修饰,当事人仍然难以得到永远之谜的一个清晰轮廓,既不能替自己做一个清晰的交代,也不能替人类完成一个沉重的嘱托。诗人肯定不想在此久久徘徊,为永远之谜所困,所以他必须通过轻盈的从句从肉体的负重中摆脱出来,于是有了“鸟的歌”这样一次对肉体的再度修饰。这种脱敏方式有一点取巧,从人的境界又重新跳回到了植物界。肉体之谜被悬置了,更别说永远的谜。




  肉体的可修饰性使得肉体的诗意止步于此,而不能做更多的非分之想,乃至于“我们”这个人称复数面对肉体的局限性也无能为力,不能发挥出更大的威力。乃至于诗人在行文中不得不再做一次切换,从“我们”串入“你们”,就好像借鸟鸣这一般的天籁来完成一次口吻上的切换,使得“我们”好不容易汇合上来的主体性又变成了不得不重新组织的对话关系中的一个被动性。或许是诗人已经意识到了这首诗接近尾声,而必须与开篇的“绿色的火焰”做一次呼应,或者说火焰被无名之手所点燃的这个动作一直萦绕于怀,必须将“点燃”这个说法这个动作伸展出来才肯罢手,于是在这里,构成了一个奇特的组合:“你们被点燃”。你发现没有,鸟的出现迅疾如风,一闪而过,不像泥土好歹在前后两个小节出现了两次。鸟(这是怎样的鸟暂且不论)完全是一个串门者,只在从句中鸣叫一声就消失了。本来鸟也可以成为一个点燃者或被点燃者,但是它没有得到这个待遇(它甚至飞不出从句半步)。本来“你们”可以成为一个主动的点燃者,就像青草上的绿色火焰是“你们”点燃的,是人力点燃的,但是和点燃相比,被点燃更富有动态之美,诗人优先考虑的是将“你们”抛入一种被点燃的境况之中。这样才好玩。这样才能变被动为主动,才能从欲望障目的氛围中找到主导这一切的无形之手。要么,接下来去谈论这样一个主宰者,要么,去陈列与“你们”一样的那些被点燃的众生相。
  试想,如果诗人用的是“我们被点燃”,这会不会太唐突与冒失了?“我们”好像变成了欲罢不能的人,显得急不可耐,会有那么一点点胆大妄为。纵使当事人意识到了这一点,也不应当直接说出来,必须将自己纳入一种略显谦逊的措辞之中。但一时又没有更好的办法,索性在人称或视角上做一次切换,用“你们”替代“我们”,锋芒毕露的状况就稍微收敛了一些,就好像主观上的欲火突然变成了客观上的火苗。更别说那一个“被”字所施予的掩护是多么的委婉,将有可能显得尴尬的气氛一下子就削弱了。至此,作为当事人的诗人也就没有更多的顾虑了。因为满园的欲望不是“我们”去点燃的,而“我们”自身的欲望也不是“我们”所激活的。我们正如你们都是被点燃者,有一种无辜感,有一种混同其中的侥幸感。转念一想,这或许也是一种与物为春、众同乐的做法,排除掉我们的某种自以为是的主宰性,而将自身置入一种被安排被设计的处境,降低人在满园春色中的地位,这不仅仅是一种谦虚的做法,可能更符合当前隐约可见的生命的真相。事实上,当“我们的肉体”被列入句式之中得到了暴露,已经濒临了某种危险,“欲望诗学”昭然若揭,话茬该怎么接下去,并非易事。更何况,肉体经过多重修饰在感觉上已经显得疲惫或迟钝了,必须有一个更具有可塑性、更富弹性的动词来调整一下。“点燃”在这里出现,在这时出现,再合适不过了。每个读者在这里都可以屈指数出“点燃”用法的三个好处。
  甚至可以说,“你们”处于一种被点燃的状态,恰恰是“我们的肉体”的后续进展,“你们”不再是原先的“我们”,而是“我们”进入一个肉欲状态之后的新的形象。妥善解决好人称转换上的种种顾虑之后,我们就可以和诗人同时看到当事人被点燃以后的效果如何。“被点燃”这样一个说法,既使原先的“我们”的状态迈入了“你们”的境地,完成了一次脱胎换骨的转换,又使得身处满园春色中的男女青年也成为了物性光辉的一部分,展现出年轻人或年轻肉体可塑性的一面。“我们”变成“你们”之后的确在叙述势能上已经进入一种重塑的状况之中。我们甚至可以想象站在窗边的人也已来到大地之上,与园中另一人携手并进,成为满园春色的一部分。人的欲望与万物的欲望混同在一起。现在轮到诗人上场讴歌了,他必须将这一混同这一发现予以歌咏。至少紧闭的人的心扉已经敞开,人不再是禁欲者,而是与万物共享一个春天的同类者。如果青草之上有绿色的火焰,那么人的肉体上也见绿色的火焰,就完全说得通,也就不需有任何的顾忌或忌讳。“被点燃”并没有导致当事人完全的眩晕,但确实有那么一种无所归依的感觉,毕竟有无形之手在点拨着人和万物。当事人当然可以欣然接纳这一被安排的近况、被抛入的境况,因为这的确是一个与万物齐平、等同视之的机缘。诗人讴歌的重点必须朝着这方面进发,以摆脱无处归依的负面影响。爱侣犹如裸露在大地上的赤子,现在他们共同领受了无所归依又无所不在的教诲。
  声色犬马是一个组合,光影声色亦是一个组合。要看当事人怎么选择。当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选择人际的结合,以达成欲望的满足,这当然行得通。但是,当他们双双意识到凭借他们的合力与其与自然万物相抗衡,不如索性与它们混同在一起,构成一个更强劲的组合,这当然会变成一种大爱,更加行得通。组合的范畴被扩展了。当事人不再是在小情小调的范畴里理解彼此,理解各自身体上的肉欲,理解春色。现在个个都可以在满园春色中以其中一员的角色与身份重新理解我为何来、我们为何而来。且不说这里有一个众生平等的念头萌生了。且不说要降低人的视线或者一点点尊严和万物等同视之会有那么一点点痛苦。但是,只要意识到一人与另一人的组合还可以被两人与自然的更博大的组合所统括,就愿意忍受为此目的付出的代价,这样一次观念上的跃进何等痛快!如果说年轻男女进入的肉欲状态无据可依(这么做合理吗),不被俗世所慨允,纵使被无形之手所点燃,但是仍有一种有形的力量会将其掐灭。在无形与有形之间,或许会存在强烈的观念上的碰撞,将肉欲撞得粉碎。诗人预料到了这样一份痛苦的可能。这是一次冷静的反思。光影声色皆为赤裸者,皆有欲望,都在时光中穿梭,不断编写着新的组合。组合不仅仅诞生爱情关系,还诞生理解世界的崭新方式。有鉴于此,纵使被点燃还预示着心急火燎,预示着痛不欲生,在诗人看来这一切都值得,毕竟离解开永远之谜更进一步。

202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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