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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炎石:新诗注之李海鹏《灵岩寺之春》
级别: 一年级
0楼  发表于: 06-12  

炎石:新诗注之李海鹏《灵岩寺之春》

诗:李海鹏 注:炎石

  此诗前天路上就读过大概,下午读完渊明斜川诗,又见友人圈里转,念着此诗与斜川诗或同属出游诗,想见今人如何功力,故连坐至此时,边读边写了下来。我读诗要么一扫而过,要么一字一字不放过;我读诗也常不遵诗的本意,只顾自己于诗有所发散,故难免挂一漏万;我读诗如我做新诗音乐,还是为了有益于自己,其次如能惠及、才是惠及他人。我读诗方式亦不同,即采用古诗注的方式,这是我读新诗的路子,我在屏体诗公号开过一个炎注新诗的专题,我以为此路才算得法。谁说古诗注到新诗就失传,岂不知新诗也会成为古诗,那么我来作新诗注第一人。再及,现下读诗多从大面、整体去谈,我相信这大面、整体足够谈一百位诗人,但不足以谈一位诗人、一首诗。故所以,炎注新诗,亦是我对新诗之读的刷新。

“上面的天王老子信不过我,我懂。”——《黑神话·悟空》

  不知从何时、何人缘起,这样引人之言来自言,已潜替我国诗之序,遂成新诗一特色,该特色尤见于校内诗人之作。我于新诗,仍重序、诗之别,能以序明的,不在诗里啰嗦,当然,这是我个人选择。此诗可归为游戏诗,亦可归为出游诗,今之游戏造景,真虚拟现实。此游戏之灵岩寺,亦现实之灵岩寺,此诗中有实见、有虚见,于虚实交错中,见游戏、游览、见诗之进程。


仰望漫山茂盛的戾气:瞳孔中
血丝般凸起的枝杈、荆棘和野藤蔓,
被低温豢养得愈发凶蛮。难缠
如游戏里守山的妖怪,崖壁上的古刹
日夜的诵经声也不曾将它们感化。

  首节为虚拟之境,虚拟并非不真实,现代科技之加持,虚拟焊接真实,并构成新的真实。此所以游戏诗亦足动人,盖因游戏真真假假,亦是人之行动、经历、体验。
  首节之调性可贵,仅从“藤蔓”、“难缠”,“古刹”、“感化”之设置来看,音韵相应、词义相合,藤蔓正应难缠,古刹正合感化。我以为新诗,亦要合乎节奏,并非草草而已。新诗之节奏,固不同于古诗,却可借鉴古诗,今言某某传统、某某古典,不外乎意象与节奏也。古诗为齐言体诗,乃禁体诗之一种,禁长短不一,有三、四、五、七之模数,后者可视前者之延伸。词为长短行,突破齐言之禁,故于词中可见三、四、五、七之变化。今诗颇可以从词中学习。新诗与古诗异处,乃古诗多单字,到七言才多词。新诗回不到单字,但可以词应字,将字的平仄延伸为词的长短、高低。
  这样好的开头,后面全都松掉,像慢镜头,忽地切入快闪里。在我阅读行程里,首节因有明显设置的“顿”在,才不至于“空档下行”里超速,此后我的阅速较第一节稍快。


这里是取景地,更多的游客前来
拍照、合影,是为了从真实的迷障中
再次进入虚拟的画面。攒动的头颅
挂在树后,透视成枝梢尚未发出的新芽。
而真正的朝拜者早已成排跪在殿内——
  体验过黑悟空的诗人,又作游客来体验实境。“攒动的头颅/挂在树后,透视成枝梢尚未发出的新芽”,颇有庞德“这几张脸在人群中幻景般闪现/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数点”的味道。此乃新诗之用典,尽管作者未注,但暗相合。新诗亦需善用典故,但典故不应以典故用,典故应以变化用,此所谓“化”。

郁积了一冬,魂魄亟需再次净化:
他们跪下、磕头,是为了暂时挣脱自己
进入燃香炉上方烟线升腾的境界。
殿外,黑雪中幽禁着一种污垢般的冷——
仿佛时间之魔已遭降伏,永远枯萎于严冬。

  诗人作为游客,也如游戏般游戏实境。但实境体验中,缠绕着虚境联想,如“他们跪下、磕头,是为了暂时挣脱自己/进入燃香炉上方烟线升腾的境界”,其中“跪下、磕头”可为真实,余皆为虚境联想,否则当与真实不合也,只因磕头人不为挣脱自己,磕头人只是许愿而已。
  第Ⅰ章,语调上由紧到驰,由虚境来到实境,以及虚实的交杂,趋于为后两章构建一种氛围。


寒阳下刹那的妄念里,魂魄无畏无色
如游戏通关后的天命人,身影
耸竖如辟支塔,幻化为手中如意的武器,
向天庭索要着桃花、春雨和杨柳风。
而五花阁的遗址记载着影子的另一种道德:

  天命人出现,“向天庭索要着桃花、春雨和杨柳风”,有曾皙咏而归的意思,这是古典的内核,这份源自西游记的游戏,当然离不了这内核。

是箍身的诅咒,墙壁上百般雕琢
玲珑好似人心的孔窍,终究难逃无解的
灾疫、兵祸,在时间的循环流中失色为碎末。
土壤中隐名的砖屑,贴紧枯木腐烂的
根须,蝼蛄息声的尸骸,恐惧着春花秋月。

  我喜欢诗中感叹,不喜诗中议论。诗中感叹,可谓烦恼即是诗;诗中议论,往往为议论而议论;议论不足以为诗,直到议论构成一种感叹。

然而历史难道只是二流的恐吓术——
当目睹罗汉们衣袖上的颜料几百年未褪色,
手背上血管青红,更像对不朽的嘲弄:
神,被尊奉为肉身,人,才是灵魂的傀儡;
佛国缤纷如春昼,人只配幽居于身影圈出的黑?

  议论于此构成一种感叹,这感叹如天命人手持的铁棒,从游戏里延伸至游戏外,“佛国缤纷如春昼,人只配幽居于身影圈出的黑?”这句可供阐释,但往往我读诗于该阐释处并不阐释,然大有人见诗之可阐释处,一时大书特书、最为无聊。


封冻的时日里,该怎么重燃健康的浪漫?
不是静海上逍遥的帆,而是狂澜中
桅杆折断的愿力。游戏总是难以通关,
手柄冥顽如山间的巨岩,高僧怎样的经文
竟能降伏猛兽,也让灵石点头?

  “人只配幽居于身影圈出的黑”是此诗一问,“该怎么重燃健康的浪漫”是此诗二问,“高僧怎样的经文……”是此诗三问,“难道是幻觉中的一湖泡影……”是此诗四问,这四问的力度是越问越无力的。
  若从新诗之“问”研究去,会是一篇有意思的文章。我亦在诗中常常发问,自问也不只是自问,诗中自问是一种想要让人听见的自问。与“问”相应的“答”并不重要,“答”在新诗中,常由诗人与读者“默答”完成。新诗之“问”有助于新诗调子的塑成,研究一位诗人的调子,可以从他如何发问开始。
  此节言健康的浪漫,让我想起另一种浪漫——务实的浪漫。叶飙曾言我为一位务实的浪漫主义诗人。但要说我是一位健康的浪漫主义诗人,则要犯些嘀咕,因为务实不一定健康。务实的浪漫主义,大抵是该务实时务实、该浪漫时浪漫,这浪漫可健康、可不健康,是便宜(bianyi)的浪漫。而健康的浪漫,则不是该健康时健康、该浪漫时浪漫,我想大抵这是一种积极的而拒绝消极的浪漫。

当神话僵化为苍白的训诫,人们更迷恋
神话的反面:天命人终难胜天半子,
每个好故事里都暗藏了腹黑的隐情——
眼前的墓塔林,难道是幻觉中的一湖泡影,
连最微弱的风都能轻易将它们吹破?

  “天命人终难胜天半子”的反面,正是“我命由我不由天”,无论是孙悟空还是哪吒,也都与我们共享同一片天。神在替我们“闹”吗?要我说,人的革命远比神的革命“闹”得彻底。


在必须隐忍的蛰伏里,寒冷
不时挑逗着人们早如飞檐般翘起的耐心。
若有一种眼神不曾止熄,宛如香灰
烧成的琉璃,灼热的顾盼终究引来春晖:
化冻的溪涧跃满白鱼,山峦披遍翠微。

  又“必须”,又“挑逗”;又“蛰伏”,又“翘起”;游览至此,已然出游戏之境。结句隐含着对“胜”的“顾盼”,“化冻的溪涧跃满白鱼,山峦披遍翠微”,这个古典式的结句,如何不似“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呢?可见海鹏在南京,亦不枉费了南京。

2025-3-1 于南京 仙林

  近年来兴起的游戏诗,多是诗人对有限生活、有限体验的补充,在这种补充里,让他们得以虚实结合,进入到陌生化、但不陌生的世界里去。这类诗最重要的是,入乎其中,出乎其外。
  如曹僧《赛车游戏里的女孩》,“我一遍接一遍地撞,/希望这些重复的动作/能引起她的注意”;如王子瓜《松江府听雨》,“关掉手机便没有雨声。/在黑夜中努力分辨/空虚的雨如何敲打空虚的芭蕉叶。/终结之后的空虚中,重新学习入睡”;如炎石《游戏别裁·植物大战僵尸》,“我现在屏的那边,/这更为坚固的篱笆,/连暴走的刚特加尔也无能为力。/我依旧会平凡地生活,/改种绿萝和胡萝卜”。都是以通情为关键,也就是都能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的情境,即对应的联系。单单将游戏中视听体验文字化,不是游戏诗的精要所在。
  与曹僧、王子瓜、炎石的游戏诗相比,这款游戏是后来的大制作,这组诗亦是大制作,但与三者不同的是,它还是一首出游诗,现实所历与游戏所游,这两种经验的交融,为我们做了一次向导。
  2025-3-22 炎石注于西安
[ 此帖被炎石在2025-06-13 00:09重新编辑 ]
一位诗的原教旨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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