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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如何重新理解牧斯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03-24  

木朵:如何重新理解牧斯




  他以示弱的方式向世间万物发出来自他肺腑间的强音。他直言不讳地谈论来自他的家族的懦弱传统(家族人丁不够兴旺的弱小分支与一脉相承的懦弱性格融为一体),以及他唯唯诺诺的个性所带来的消极影响。懦弱在他这里,不是一种“弱者道之用”的生存策略,也不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写作策略,而是将他放诸人性之中予以考察的人之为人的自性圆满的一个前提。他所得到的人生视角是他应得的,这其实是他的福报。
  他必须时刻直面自身的懦弱以及家族的懦弱史。如果本性懦弱,既是历史的又是现实的,他就没有必要遮遮掩掩。他应当非懦弱地面对自己的懦弱,这就是他作为一位强劲诗人的勇气,这种勇气有一副醒目的外壳,乃至于跟他泛泛而交的人,无论是读者还是同行,很可能被他并无刻意的示弱方式所干扰,并不能捅破这层茧壳,从而发现他懦弱本性之中是其所是的真相以及何以如此的代价。
  因此,同时代人对他的发现被他表现出来的确实存在的懦弱所耽搁了。声名之弦在人们开始喜欢他的诗集之前的五至八年就应当被弹拨。我有时候担心他会被突如其来的声名所累。因为他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这个时代的一个审美恶习就在于大多数读者无力于自己的发现而总是依赖于权威的声音,如果在权威的声音之中有这样一个诗人的名字响起,他们才会翻看他的作品。读者总是先看他的作品的门楣上是否被权威人士做了记号。
  当他自觉地开始记录父亲六十岁以后的晚年时光中的每一个形象时,力求手法多变、情感起伏,读者没有跟上来,知道的人少之又少。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关于“父亲”形象的一次最为饱满、持久的书写史。从未看到二十年如一日还有谁以如此强有力的或回溯或即兴的记载之功。
  当他以《的事诗》为名爆发出对家乡众多周边事物的最炽热情感时,较少有人意识到关于乡村主题的书写传统为之一变。他在青少年时期跟着父辈在田里地里山里摸爬滚打,已经认识了太多的鸟兽草木之名,当初难以言表的种种景象在多年以后纷至沓来,再度一拥而上,成为他写作源源不断的题材与主题。他热情款待,一一笑纳。为了巨细无遗地呈现出他记忆中花花草草的精确形象,他在句法结构上显示出极为克制的、细致而稳当的吟咏速度与节奏。他的确倾注了心力,在芝麻大的小事上做文章和下苦功。这一类的农事诗读一首两首看不出其高明,但在诗集中以一个专辑的形式呈现时,就自成宇宙,倒也有“乾坤日夜浮”的壮观与开阔。
  表面上看,他的主题明显受限于他的家庭出身以及一个巴掌大的故乡的风水。他总是在谈论他的家族史,谈论在那里所发生的生老病死的件件轶事,甚至还夹杂着方言俗语,使得一部分读者根本适应不了他吐字的方式与拓展的城府。诚恳的读者确实有必要坐下来好好拆解一下他的句法。他总是能够在琐碎、平淡、俗不可耐的事件描述中,突然跑出一个承接之句(却又不是充满箴言色彩的警句)使得整个局面发生质的变化。比如在《物的诗》中突然提到“德在草中,草在德中找到”,或在《多待一会儿》中谈及“母亲劝我们不要关心世事/要关注人与动物的伦理”,或在《父亲》中提到“我能体会/他作为一个失败男人的心”。
  他全然不顾这些诗城里的读者到底会怎么来欣赏。他预设的第一读者仿佛是生前死后的父亲。在某个夜晚,家里人突然读起家谱来,个个都承认,“我们都是不大聪明,不怎么有出息的人”(《读谱》)。这样一种否定性认识太致命,埋下了宿命论的种子,将这一群自认“被忽略的人”中最具表达力的中间代识别出来,以嘱托一位现代诗人的方式,交由他所携带、所供养、所盘活,直至他以强有力的笔触,开诚布公地向他的家乡以外的同时代人讲起。他在诗中所讲述的事与同时代人所写的其他事相比,并无优势。但他在诗中如何去讲述,如何遣词造句,如何经营句法结构,如何推动文法运动,则一点都不输给他的同时代人。
  当一首关于“母亲”的诗一开始如此写道,“母亲又挖断了/去小叔家的路”时,事看上去有那么一点点家庭内部纠纷的婆婆妈妈,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且与一般人对乡村抒情诗的理解大不相同的是,这个开头实在是叙述得太过具体。但这偏偏就是现代诗发展至今一次最强有力的表达。这已然是当代诗人中最为出色的表达之一,既关乎如何突破传统束缚去塑造“母亲”的形象,又关乎句法结构中的韧性与活力,还关乎“诗如何开头”的一次最为聪明的回应。
  有时见面我并不满意于他提到“我们还写得不够好”这等笼统言之的谦逊措辞。以我的脾气,我肯定难以忍受这个“我们”的人称复数中包括我,当面指出这一点,肯定会让当时的气氛比较尴尬。在我看来,性情懦弱的诗人写出关于懦弱的主题,这是合乎其本性,因其固然的做法,但绝不表示所写出来的诗,作为情感与思想之载体的诗,作为万物之信息的诗只能是柔弱的(而不能是强健的)。强弱一念间。早在十年前,我就断言了他的诗不仅仅属于江西,而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具活力的诗人所做出的贡献之一。我理解他本性中的懦弱,这并非一种卑下的品格,但我也深知他三十年如一日在诗学领域的耕耘从未辜负他作为一名永恒青年的使命。

2025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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