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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木朵:成为叫好球的第一人
级别: 创办人
0楼  发表于: 08-05  

木朵:成为叫好球的第一人



乃使象罔,象罔得之。
  ——庄子

壮士挥金槌
  ——李白

凡是在有动作、因而有活动和力的地方,也就有实体,并且只有在实体里才必定找得到现象的那种富有成效的来源之地。
  ——康德

每当我们的语言让我们揣测该有个实体而那里却并没有实体,我们就想说:那里有个精怪。
  ——维特根斯坦

那被自我意识当作异于自己而存在着的东西,就它之被设定为存在着的而言,也不仅仅具有感性确定性和知觉的形态在它里面,而它也是返回到自身的存在,并且那当下欲望的对象即是生命。
  ——黑格尔







泰德·库瑟:槌球
张洁 译

它滚向了一个站点沿着昏暗的车库的
一堵墙,滚进了升降门的
拱门,最后一声尖锐的木槌声
这么远地落到了它的后面现在唯有
想象力才能听见,啪嗒着在
修剪过的想象的草地上面。它淡绿色的条纹——
那老厨房勺子手柄的绿色——
如今更加苍白了,在灰尘的一声耳语下,
木头沿着纹理裂开了
以便那些裂纹一圈一圈地绕着它
就像一颗行星上的环。也许它就是
一个行星,甚至不是一个较小的
而是值得我们全神贯注的某个事物,
而我,在穿过这一生,
推着我的割草机进入那片阴影时,
成了第一个看见它等在那里的人。





  已知性,那最先朝诗或诗人赶来的一部分讯息怂恿着诗人接住它们,并且将其尽快放入一个更像样的容器中去。它们的兴奋劲(以新生事物自命)与它们的允诺(足以通过它们产生出更多的消息)一样来得很猛烈,去得很迅捷,对于老练的诗人来说,早有防备,并不担心被辜负、被算计。诗人的一生何尝不是屡屡在这不测的事发前夕拼尽全力,力图获得一个比最初更大一点儿的立足点。这些延展开来的信息还不足以成为羽翼丰满的素材,主题未明之前,诗人只有四成把握,估算着这一次出手到底能逮到什么知了。诗人必须明辨最初提供的信息来自哪里,是谁提供的,这些信息为何不在生活现场或生存角落里如其本然地发生与存在,为何要跃入诗人的眼帘,准备提供些什么(仅仅是它们自身还不够吗),就好像不是谁唆使它们来到诗人面前,而是它们主动成为了一个主宰自己命运的主体,能够慷慨地为诗人奉献出光与热。它们捷足先登的姿态似乎预示着诗人每一次出手都不可能一下子得到整首诗。而是诗人在写作的念头萌发时,只能得到诗的一小部分。这一小部分到底包括哪些内容呢?将自己命名为已知性部分,对应的就是不可测的未知部分,诗的实践活动就在于向一个隐隐约约的未知领域挺进。要得到比最初的已知部分还要多的回报,这一高回报率的预测来源于以往的创作实践形成的经验与信心。
  这就是一首诗的开头吗?诗人猛然一惊,觉得自己被什么给驾驭了、控制了,不容分说另一个神奇的开端。任何一个最先闯入进来的开端都会有一个像样的承诺。即使这个承诺最后力不从心,但诗人可以凭其主观意志予以弥补。考虑到任何一个开端都是平等的,都可以通过一定的结构力学,铺展、拓宽、堆积成一首完整的诗,于是,诗人不假思索接住了最初被抛的境况,大大方方或大大咧咧地从这里入手。这是双方面的信任:既是对被抛境况的信任,也是对自身潜能的信任。一个球被抛到他的视听范围之内,仿佛这是周边元素协同起来组织的一个阴谋诡计,或者在它们背后还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主使着。诗人的主观意识也被激发起来,将自身抛入一个新的状态之中,以应对被抛来的境况。以被抛应被抛。首先要分清楚的情况是,其一,周边环境原封不动,并没有出现骤变,这仍然是一块熟悉的土地,其二,注意到什么东西像一个硬物一样被抛入了熟悉的土地之中,出了什么状况,原有的秩序遭受了怎样的挤压,重新理解原有秩序的方法是否出现了紊乱。然后,洞察秋毫的诗人觉悟到这一带周边元素一直没有在一次有效的组织活动中亮相,被忽略了、被搁置了,而现在一个有利于它们活跃起来的契机似乎出现了。一个球滚入了这一带,成为了一个中项,获得了一个代词的待遇,盘活了所有迟缓的元素。现在,每一个在场的元素瞪大眼睛,渴望着诗人注意到它,把它安排进诗的行列之中,成为一个表意因素。
  有一部分未知性事情尚未开始就在那里,并没有一种迟到的感觉,就好像它们盯着诗人许久,而诗人一直没有反应过来,没有力所能及地将它们转化为众所周知的已知性。已知性正是从这一部分未知性中转化而来,未知性将一部分已知性抛给诗人,但动机并不一定是吸引诗人走向自己。甚至诗人无法估算出抛出已知性的那偌大未知性力量到底有多大。或许它们为苦思冥想、灵感枯竭的诗人感到着急或者怜悯他,而有意无意地递给他一些触目可及的素材。要让诗人做一个好人,就要用对待好人的方式给他一个示范。未知性露了馅,已知性跳出来。这就是诗人的眼福。但这还仅仅是一个开端。未知性并不知道接下来已知性会领着诗人朝哪个方向奔跑,因为还有一些未知性来自于比它们更晚时候出现的一个场域。这个场域更多的是指向诗的发生过程,而不是周边元素存活其上的那块土地。诗中的未知性与诗之开端迟迟不亮相的那些未知性旗鼓相当,同等地具有不可测量的空洞与底蕴,才使得诗人有信心凭借它们并以诗学天地中的未知性的主宰者名义,与周边环境中不时涌动的未知性分庭抗礼,这是诗人信心来源之一。于是,理解未知性有两个角度:其一,在时序上,有一个先后关系,生成诗之开端已知性的未知性,以及随着诗的写作发展随后出现的未知性(总有一些稍后出现的未知性被感知到);其二,诗里诗外之别的未知性,凸显在诗学天地中的未知性当量之充裕丝毫不亚于周边环境的未知性。
  甚至可以说,诗以已知性的形式提供了一个中项,使得原本铁板一块的未知性出现了裂缝或间隔(没有诗谁会意识到这一可能),现在要做的就是去修复、融合,加入其中,重返未知的领域。诗开始于一种求知欲,力图从未知领域获得有限的知识,形成一个独立的认知模型,形成诗自体,但当轮廓形成之际,大意了然之时,仍然无比倾慕那浑然一体的未知领域,不忍自己成为一个另类,成为一个明摆着的事实、一个枯槁的模型,于是抖擞精神,混淆视听,尽可能快地趋近未知性。于是,诗人了然于心的两个进度摆在眼前:首先是从未知性领域中挣脱出来,获得已知性,获得独立与自尊,然后是意识到已知性的局限,开启思念未知性之行,但又不好意思腆着脸返回去,于是奔赴下一个未知性领域,或者自造一片混沌,以使自己鲜为人知,浑然不觉,以便混入未知性之中。诗人为难之处就在于这两个进度缺一不可,不可能摒弃第一个进度而直接来到第二个进度。第一个进度的不可或缺对应的就是诗的生成有一种正当的需求,必须去产生诗,去探索诗如何变成审视的对象和求知的方法。必须完成这样一个认知进度,必须有获取一个东西的实践环节,才能在接下来的步骤中谈论如何舍弃,如何返璞归真。诗许诺诗人可以同时获得已知性和未知性:诗始终值得信赖,以一个双方兼顾、兼而有之的名义,鼓励诗人去开疆辟土。更何况一首诗的发生也包含着对日复一日的重复色彩中既定秩序与节奏的打破,使得熟悉的范围内屡屡出现陌生的诗意。
  一个滚动的槌球出现了,既熟悉又陌生。从未知领域中冒出来,滚向了经验世界(也可以反过来说)。诗人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三根线索;其一,这个球本身带来了某种事件的意味,什么发生了?什么又将要发生?其二,这个球滚向的地点,结合由甲至乙形成的轨迹,都成为了某种追根溯源的条件,随着球的滚动带出了一系列的周边元素共振;其三,促使这个球出现的力量在哪里?动机是什么?这个球和周边世界的关系是什么?一个围绕槌球展开的叙述范畴会是怎么一个样子?槌球的出现表明时间既中止又启动。中止是指其他领域的事情暂且闲置不管,都停下来驻足观望槌球的发展;启动意味着槌球是一个诗学事件的发起者,它从生活的隐晦中来,但构成了生命中的一次震撼。这是被诗人所感知并引入书面范畴来加以讲述的流程。所有人都从一首诗的开端看见了这个槌球,所有的心都随之振动。球的出现使得球出现前的状况被悬置、被改观了。人们再也无法回到球未出现的那个先前状态中去。现在都欣然接受球出现了这样一个已知情况。尽管一时半刻还弄不清楚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但槌球的出现的确宣告了未知性的中止。事情变得更好理解了,周边环境突然获得了一个可以聚精会神予以探查的角度。球的出现是一个正在发生的事实,使得在场的人都想追溯到使之出现的一个时刻中去,将已知的范畴往前拓展,同时好奇心浓烈的人们又在探究球的出现会造成怎样的连锁反应,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一个个步骤都将变成已知事件,只是需要花时间去了解与调查。
  顺着球来的方向和去的方向同时拓展已知范畴(周边事物已经全然坦露在你的面前,只是你还没有找到角度和方向将它们一览无余。事物明摆在那里,但你的已知性却尚未开展)。未知性似乎受到两个方向的挤压与削弱,挤压出的空间正好被一首诗所占满。诗成为了一个衔接通道,连接已知性与未知性。换言之,在已知性的某一侧或未知性的另一侧都必然存在诗性,把握这一点,诗从不失信于迫切需要它的人。有人看见附近一个球在滚动,而有人看到的却是未知性在遭受碾压。经过诗的努力与沟通,已知性摆弄之时,未知性随之共振。一个球的出现,来自于已知世界,已经作为一个可观之球,被这个世界抛出来了。但它以通往未知领域的名义,向诗人招呼:朝前看,你将看到不同以往的动静。就好像日常性中总是同时集聚着不同凡响的对以往错觉的纠正力量。每一次通过诗向未知领域迈进,都是对已知世界与已知能力的一次纠偏。一个球出现,既然已经作为一个事件被理解到发生了,就意味着它着实具有某种赋能的意味,它将延展诗人的感官系统,直到诗人认识一个新状况,为此,诗人有承诺,他将以诗相报,回应一个球给过他的无私指引。他本人无法直接通往那个地方而必须以球为指引、为载体、为中项,打通诗人与彼地之间的联络。诗人矗立在已知世界,而彼地遥不可及,深不可测,仍属于未知领域。球要带诗人去的地方是诗人从未去过或熟视无睹的神秘所在。神秘兮兮的球拽着一时惶惑的诗人往前走。
  这是一个怎样的球?将由球的表现与敲击它发出的声音来判断。作为一个中项,这个球本身也必须廓清其未知色彩。也即,诗人要防着一手,这个球表面上要将诗人带向某个未知所在,可实际上,颠来倒去,到最后,它要完成的目标却是让诗人心中只有它:它才是自一开始就想让诗人探索的未知领域。只不过它通过一系列有声有色的表演吸引诗人的注意,然后既体面又义无反顾地向诗人投怀送抱。诗人哪能不知道这一点?且跟随它,走着瞧。看它能弄出什么动静来。看它能鼓捣出一个什么样的观念模型。诗人乐于接受球的邀请,而且一眼看去,它就是一个槌球。甚至可以说,是一段时间以来诗人反复练习、频频敲击过的那一个个平庸的槌球中的一个。要么,这个球恰好是诗人刚刚从手上滑落下来的,因为它正在滚动,这个正在发生的运动所依凭的第一推力正是来自诗人。要么,诗人冷不丁看见了从某处快速滚来一个球,搞不清是谁正在练习或比赛,将这个球远远地掷出了他们的可见范畴,闯入了一个只有诗人在场的视野之内。要么是属于自己的一个球,要么是一个外来之球。产权归于谁,诗人心知肚明,但读者还需要依情况来判定。幸运的是,这是一个槌球,这一点诗人已在诗题上明确告知,现在所有人都可以将以往对槌球的接触经验全部掏出来,以便更为熟练地应对这个球。很明显,诗人要比其他人领先一步,知道这是一个好球,并在心里暗暗叫出一声“好球”,且不说它已偏离了敲击者的预定目标,但就击中了诗人的心坎而言,它准确而透明。
  它来得正是时候。或者说,它创造了一个独具慧眼的时刻(而非众目睽睽的时刻)。这是诗人和这个唯一的槌球彼此对视的时刻。别无他人。这里不涉及到另外一个人向诗人发出的呼吁。或者以这个球为信号,邀请诗人回头,朝哪里看,或者去击出这个球的人那里进行回访,没有,没有这样一个讯息。只有这个有来头的球,现在,与看见它的唯一一人建立起对视的模型。诗人稍作迟疑,因为他还想了解一下这个球的出处或出身。它从哪里来?它从经验世界中来。它从一块草地上来。它从最后敲击它的那记响声中来。它本应令人兴奋地滚进球门之中,表明一记好球,得分了。然而敲击它的力失去了准星或者用力过猛,使得它没有在应该停下来的地方停下,而是第一次漫无目的地脱离了击打它的人的视野,离开了赛局而有可能变成一个野球。它本属于某一个击打它的人,但现在借助打它的人的威力,它撒腿就跑,不知道要滚向哪一扇无形之门。它变得无主了。不知是什么原因限制了击打它的人越过边界去把这个球捡回来。于是它出现另一个人的面前,打开了新的局面。它从它的来处来,也就是从它的赛事中来,球类中来。从它的属性中来。从进球得分才算一个好球的诉求中来。它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吗?它厌倦了这样的得分规则吗?今天它终于插上翅膀,逃离了赛制,获得了自由。它是全新的,尽管通过它可以回眸出一个俱往矣的过去,甚至可以将诗人也置入往事的品咂之中,但现在这个球倔强地要挣脱回眸的向心力或愿力,而去拓展自己的未知疆域。它能做到吗?
  也就是说,对于看到它的诗人来说,在那一刻,他完全可以通过这个球回忆起一段往事,写作的方向可以与这个球滚入的方向背道而驰。从球从哪里来转向我从哪里来,或者想象过去生涯中一个怎样的熟人击打过类似的球,或者童年时期,自己替一位长辈在野草丛中捡回过一个类似的球。球所划定的边界在此,回头就是熟知的往事中泛动的新视线,往前看则是一个好球撞开的沉睡的生命边界,使得熟视无睹的日常场域之中出现了一片生机。就看诗人选哪一头。诗人怎么描述与修饰这个球,决定了他要选择的方向,接下来要走的路。诗人在与之相遇的刹那之间的确快速想到了它的出身,就好像两个动作正在同时发生:往前,是球在不停地滚动,像一个球应有的样子,直到滚进了它想要的另一个门户中;往后,诗人还惦记着最后的一记木槌声,那记响声仍然停留在击打槌球的人的张望之中。球在往前,那记响声试图将它召唤回去,以它回荡不止的模样,欲求再次融为一体。一个槌球在它的生涯中曾经经历过多少记尖锐的木槌声,但现在不但它自己而且令看到它的诗人也深深意识到它使得所有的木槌声都成为了绝响。因为它能使人清晰地标记出最后一记尖锐的木槌声意欲何求。诗人的确一清二楚地听见了这一记绝响,这最后的一记叹息般的敲击声。随着球滚入一个像球门一样的地方,那最后一记木槌声也将绝望地歇息,啪嗒在它与球体即刻分离的草地上,名与实、形与体似乎再也难以统一,完全分离了。这个球要去追求新的名义新的形式。
  能听见球的新心声的人,才是一个合格的观察者。从原有的形式与名义上看,这是一个坏球,它被击打得越界了,脱离了赛事。一度击打它的人,那个最后发出敲击声的时刻,诗人并没有看到也没有听见。这个球从它与木槌相碰的那一刻起所形成的抛物线实在是太丰富了,一股超乎寻常的力量被生发出来,被体验到了,然后球高高跃起似的,奔向了不可预知的某处。当时在场比赛的人,包括击打它的最后那个人,都预感到了这是一个坏球。这个球将会捡不回来了。有可能掉进了悬崖之中,或深不可测的危险领域,最后击打他的人甚至还感觉到有一点愧疚,是他让这个球消失了。损失了一个球,也丢了一个分数。必须换一个球继续比赛,继续击打。这是一个坏球,众所周知。他们没有办法看到消失在他们视野边界上的这个球仍然在完成它的运动,而这最后的一部分抛物线只有诗人看到了。诗人一时还想不到是这个球抛弃了击打它的人,他当时萌生的是一股怜惜之情。他觉得这是一个可怜的球,被人抛弃的球。击打完了却不会派人来找回的球。诗人有义务安慰这个球,体贴这个球,拯救这个球。诗人顿时意识到应当将这个球当成一个好球叫出来,给予它正能量,赋予它新的含义。要百般呵护它,使它焕然一新。诗人必须跟这个球的过去挥别,尽可能为自己所看到的这个球最后一节抛物线赋予崭新的含义。这个球就像老天爷送给自己的一个礼物。球失去了它的老主人,现在迎来了一个新主人,不是吗?诗人必须跨出一步,在球最终停止滚动的那个地方将它捡起来捧在手心上。
  诗人顺便要求自己跟自己的过去也告个别,不要从已知性中搬弄是非来理解眼前这个球,而是随着这个球所拓展的领域来理解人与球完全可以共享的那片未知性。聪明的诗人摒弃成见,拥抱这个球开拓的新局面。于是,执着的诗人就能够真的看见这个球。即便此前自己也击打过类似的球,但是眼前这个球是如此的不拘一格,诗人必须重新审视这个球所汇聚的全部信息。这个球的生命含义是否饱满完全取决于诗人与之对视时所激发的自身的生命阅历有多么深刻。为这个球正名,确认这是一个好球并在心里叫出来,这是关键一步。随之而来的是对诗人自身处境和地位的确认。在这个球的见证下,诗人瞬间意识到自己是某个领域的第一人。第一个看见了什么的人,这样一个宝贵的意识萌发了。其他人并没有看见这个球的余生,这个球最后的状况。而诗人独独看见并领略了其中的意味,这是多么庄严的时刻。这个球朝着自己的怀抱中滚来。哪怕一开始有一点猝不及防,但到后面诗人已经敞开了怀抱,欣然接纳这个球,将自己作为最后一扇球门让球徐徐滚进来获得一个满分。球已经到手了,球已经进来了。现在是一个凯旋的时刻。这是一个怎样的球,已不再是凭借历史经验来回答,而是把它拿在手里重新掂量:这是独具特色的一个球,这是老天爷递送过来的一个球,这是饱经风霜的一个球,这是一个带来了某条口信的球。一个来去自如的人终于碰见了一个来去自如的球,彼此互为阐释,相互致敬,均有资格见证对方的存在。
  读者不禁问:诗人凭什么出现在这里?球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和诗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应当存在一个交集,具有某种同一性色彩。读者很想弄清楚这一点,但诗人并不会完全开放自己的心地任由他人端详。或者说诗人并不鼓励读者得寸进尺地去探讨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这并不是理解人与球新型关系的必由之路。诗人当然会含蓄地以某个形象亮相,提醒读者注意他手里把持着的到底是什么(不是木槌而是割草机)。从诗的开头来判断,球在滚向某个未知领域的同时,诗人刚好也出现在这附近。但随着诗人走近这个球并足以端详它的全貌时,读者才发现这个球滚动的姿态有可能也是诗人回顾出来的。诗人看到这个球的那一刻,球的所有运动曲线都已经结束,已经变成一个静止的点,停顿在那里等待诗人的光临。现在,球以球的三重属性呈现在诗人面前,施以教益也好,给出诗的立意也罢,这的确见证出了诗人在面对一个已经丧失了某种本能的球到底能够探索其底蕴几许的极限。读者也不妨试着掂量一下,如果那个球在你手上,你一眼望去,能看到几重属性?又如何和你自己的生命岁月、人生阅历完美地交叠在一起,相映成趣?首先看到的是球身上印制的淡绿色的条纹(已经变得苍白了)。这不是一个新球,而是一个有过阅历的、了解人情世故的老球。不值什么钱,即便被打飞了,人们也不会吝惜它,不会从草丛中把它捡回来。它被遗弃,它无法失而复得,甚至它之所以能够发出最后一记猛烈的响声,都可能归咎于它的苍老。这里有一个衰老的逻辑令人感同身受,不禁唏嘘,直击看到它的人的心扉。
  一个老朽之人才能看得懂一个老球。逻辑上微微有这样的跃进。然后诗人看到球的第二重属性:木质纹理上出现了裂痕。这是比印制的淡绿色条纹更本质的一个属性。这是一个木球,老得开裂了。这些裂纹本来没有什么好说的,对应的是生命的颓败和伤痕,就像上了年纪的人满脸皱纹一样的,就像伤心的人破碎的心一样的。裂痕在人和球身上出现的道理是一致的,对应的都是时光的飞逝和生命的磨损。但诗人话锋一转,偏偏扭转了这一颓势,而将这些裂纹放入了一个美奂美轮的比喻句之中。裂纹获得了超度,进而浮现了球的第三重属性:一个木球不管怎么磨损,仍然有天下所有圆球的本性(球是球的本性之和,球是其所是)。茫茫宇宙之中,什么是球、哪来的球可想而知,这个木球以小见大地使人想到了行星。在语言的风风火火、见风使舵的气氛中,诗人做出了一个推论:(也许)它就是一个行星。每一个球,每一个木质槌球,都遵循了行星的仿生学原理。而诗人一下子抬升到行星的层面来理解眼前的这个球,就好像一步到位理解了自己脚踏的这片土地,这个在太空中悬浮的地球。且看这个槌球的抛物线是如何来到行星的理解范畴之上。舍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能够猛烈地抬升一个槌球的无边的意义?可供冥想与思辨的槌球最极限的边界在哪里,除了行星,还有谁能接得住它?
  冥冥中注定了这一切。诗人穿过这一生已知的岁月来到这一步才看见了这个木球。这个看似停止运动的木球一直在旋转不止,直到等来它要等的一个人。既是第一个人也可能是最后一个人。如果说敲击这个球的第一推动力已不可追溯,就像悬浮在太空中的行星的第一推动力来自于谁也不可获悉,那么这个球等来的第一个人,第一个叫它为好球的人却是可能成立的,确实值得翘首以盼。球以球的一生名誉做担保,有惊无险地等来了第一个人。那么人呢?人有等待的欲望与信心吗?每一个饱经风霜、阅人无数的诗人像不像一个被抛诸荒野的槌球也在苦苦等待什么呢?只有全神贯注,你才能看得清一个微不足道的球,才能看清它的重重属性,才能接收到它从茫茫宇宙中为你捎带过来的口信。也只有全神贯注,你才能获得自知之明。也正因为全神贯注这样一个说法在这个球上获得过巨额的回报,作为一个人(不限于诗人)均可设定出一个可能性:人人都可以像这个木球一样去等待谁。同时,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为被他人翘首以待的人,这种可能性并不是渺茫的,而是眼前这个球所证实的。这首诗的主题首先是看见与被看见这一组关系的建立,然后是更重要的那个动词:等待。球一辈子发生过多少次撞击后的响声、多少次美妙的抛物线,多少次命中目标,多少次被叫好或令人惋惜,但是唯有在一次死寂般的恒久等待中,等来一个命中贵人,才有可能获得一个满分或新生。这一天正在割草的诗人无所思想地看见了这个球。然后将自己理解为第一个叫好球的人,第一个值得等待的人,才从木球早已缄默的嘴中获知了那一条永恒的口信:不管岁月多么苍老,仍然值得等待或被等待。

2024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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