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义要点:
❶戴维·赫伯特·劳伦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1885年9月11日-1930年3月2日),出生于英国诺丁汉郡伊斯特伍德,20世纪英语文学中重要的人物之一,英国小说家、批评家、诗人。
❷写动物的诗很多,有的诗将动物完全放在一个被审视、审美的被动或者客观地位,纯粹地接受人的目光的检阅。当然也有一些自觉的诗人会换位思考,站在动物的角度,来观察人的处境。作为咏物诗的主角,动物可能过得束手束脚,并不快活。
❸人与动物并存于同一时间同一地点,人的动作和动物的行为平行或交替发展,构成一首诗的主旋律。人和动物携手塑造生命中的一天,并成就一首惊心动魄的诗。人和动物的任何一方都可以对对方施以宽恕、怜悯、仁慈或残暴。有时相处是令人惊悚的,有时却无比亲昵,有时充满风险,有时相安无事,有时平白无故,有时相互致敬。诗人可以采取不同的应变措施来将自己与动物相处的这一个时刻诗化。
❹如果诗人临时看见一个动物的动静,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或者缺少一个相应的时长来观察一个动物的状况,这时,诗人可以调动生命经历中另一次与类似动物相处的时机,用一种今非昔比的叠加效应来盘活沉埋于记忆中的人与动物上一次邂逅所造成的生命印记。也就是说,眼前一个动物的闪现,只是唤醒了一个早期时刻。
❺在人与动物相对峙的局面中,动物是无语的,人有可能浮想联翩。所以在用语言表述这一情境时,人要替动物着想,要不断想象动物的心理活动。这种想象越是有一种换位思考的深度和广度,这样一次相遇所富含的能量就越具有爆发力,就能使这样一次写作显得无比精彩。
❻一首诗的延展幅度或叙述时长,取决于置身其中的诗人情感拓展的力度有多么强。
戴维·赫伯特·劳伦斯:蛇周伟驰 译
一条蛇来到我的水槽
在炎热、炎热的一天,我因热而穿着睡衣
也到那儿喝水。
在大而阴暗的角豆树那深长、散发着异香的树荫下
我携着水罐走下台阶
必须等,必须站着等,因为他先于我来到了水槽那边。
他从阴暗处土墙的一道裂缝里游下来
拖曳着他黄褐色的慵倦,肚皮向下,绕过石槽的角
把喉咙安放在槽底,
就是水从龙头滴下的地方,清澈见底,
他用伸得直直的嘴巴啜饮,
柔柔地让水穿过他直直的牙床,流到松软细长的身子,
默默地。
某一位先于我到了水槽,
而我,像第二个到的,等着。
他在喝水的间歇抬起头,像牛那样,
模模糊糊地看着我,像喝着水的牛那样,
从唇间吐出他那分叉的舌头,沉思了一会儿,
俯下头又喝了一些水,
他呈现土褐色、土黄色,是从大地燃烧的肚肠里来的
在西西里七月的这天,在艾特娜火山冒烟的这天。
我的教养对我发出声音
必须杀死他,
因为在西西里,黑色、黑色的蛇是无邪的,金色的蛇却含着剧毒。
在我里面的声音说,倘若你是一个男人
现在就应该拿起一根树枝打破他,消灭他。
但我必须承认是多么地喜欢他,
多么地乐于看到他像一个客人那么文静地来,在我的水槽里喝水,
然后离去,安然地、平和地、不道谢,
回到这大地燃烧的肚肠中去。
我不敢杀他,这是怯懦吗?
我渴望和他交谈,这是悖逆吗?
感到这么光荣,这是谦卑吗?
我感到得了荣耀。
然而那些声音说:
假如你不怕,你就该杀了他!
而的确我怕,我怕极了,
但即便这样、也仍觉得光荣,
因为他竟从隐秘大地的暗门出来
到我这里寻求款待。
他喝够了
抬起头,梦游一般地,像喝醉了的人那样,
向空中吐着他的舌头,像分叉的夜,那么黑,
像是在舔着他的双唇。
并且像一个神那样环顾着四周,朝向空中,没看到什么,
慢慢地转过他的头,
慢慢地,很慢很慢地,仿佛做了三遍梦,
拉着他那缓慢细长的身子曲摆,
再次爬到墙面破裂了的边缘。
当他把头插进那可怕的洞,
当他慢慢地移上,以蛇的从容款摆着他的肩,进得更深,
一种恐惧,一种抗议——抗议他撤回到那可怕的黑洞,
刻意地进入黑暗,慢慢地让自己拖进去——
就在他转过身子时,占据了我。
我四处张望,放下水罐,
拣起一根笨重的木头
朝水槽扔过去,喀的一声。
我想并没有打中他,
但突然间他留在外面的那部分身体急促而狼狈地抽动,
扭曲如闪电,消失在
黑洞,墙前那双唇般的土缝里,
剩下我在这强烈寂静的正午,盯着缝,怔怔地。
马上我就后悔了。
我想,这是多么卑鄙、庸俗、小气的行为!
我蔑视我自己,还有我那该死人类教养的声音。
我想到了信天翁,
我希望他回来,我的蛇。
因为我又觉得他是一个王,
像一个流亡的王,在下界被摘除了王冠,
现在该重新加冕。
这次,我错过了一个
生命之主。
我有一种东西需要赎罪:
一种卑鄙。
1923年
伊丽莎白·毕肖普:鱼郑敏 译
我钓到一条极大的鱼
将它系在船边
一半露在水上,我的钩
钩住它的嘴角
它没有挣扎
它一点也没有挣扎
它沉甸甸地挂着
受伤而令人尊敬
顶丑的,这里,那里
它的棕色皮肤一条条地挂着
好像旧的裱墙花纸
它的色调是深褐色
正像裱墙纸
有花纹,形状像盛开的月季
年日长了,染污了,模糊了。
它身上粘满藤壶
小小的石灰玫瑰
又沾染上
小的白海虱
它的身子下面
漂浮着两三根绿色水草
它的鳃在可怕的氧气中呼吸着
受惊的鳃
新鲜、薄脆、带血
那么容易受伤
我想到那粗纹的白肉
像羽毛样紧挤着
那些大小骨刺
它的油光的肠子
上面强烈的红色与黑色
粉红漂浮的膀胱
像一朵牡丹
我盯着它的眼睛,往里瞧
它的眼睛远比我的大
但浅些,泛黄
长锈的锡箔
紧贴成虹孔
这双眼睛透过
划有伤痕的老旧磨光玻璃
但不回答我的注视
却更像物体朝光亮微斜
我敬重它那阴沉的面容
和它的下颌骨的结构
这是我看到
从它的下唇
——如果算得上是“唇”——
那阴森、潮湿、武器般的下唇
挂着五条钓鱼线
不如说四条线和一个带沟头的金属线
转钩还在上面,
五个钩子紧紧埋在它的嘴里
一条绿线,带着它挣脱时的断头
两根粗线
一根细的黑线,因它的挣脱
用力拉断而卷曲
这些像勋章和飘带
撕裂、飘动
一个长着五根长须
有智慧的胡子
从它痛苦的下颌垂下。
我瞧着,瞧着,
胜利充满了这租来的小船
在船底漏了油的水面
油花撇开一个彩虹
围抱了长锈的机器
橘红色长锈的戽斗
太阳晒裂了的坐板,
桨圈挂在链子上
还有船舷
一直到一切
都变成
彩虹、彩虹、彩虹!
我把鱼放走了。